［利落］浮生
文笔很差，排班很差。
偏乾隆中心向。
他落下了最后一笔。
“明日就宣旨吧。”他放下笔，转身走至窗户下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晚，发出沉重的叹息。
李玉躬身拿起桌上的圣旨，看向他的背影，顿了顿，张口想要说些什么：“皇上……”
皇帝转过身，苍凉无奈地摇了摇头，“过几日，朕就不再是这大清的皇帝了。”李玉闻言失色，连忙跪下，“在老奴心里，您一直是这大清的主子。”皇帝看着跪下的李玉，不禁失笑了。
是啊，在所有人心里，哪怕是永琰，即便是他退位，也依旧视他为主，为君。
皇帝抬抬手示意李玉起来，问道：“李玉，你说朕……是一个好皇帝吗？”
“奴才不敢妄言。”李玉又一次躬下身子。
皇帝没有再追问，挥手让李玉出去。他握了握自己的双手，摸到了一枚玉扳指。通体透亮，成色上好，雕刻的浑然天成，堪称极品。
这是皇玛法给他的第一件赏赐。
那年他不过七岁，皇玛法到圆明园避暑。他被皇考带到圆明园，随侍在皇玛法身边。一日晚宴，彼时他还颇有些贪玩，趁皇考不注意便偷偷溜了出去。圆明园的景色是极好的，夜里点上一盏不算甚亮的灯，月光如水，微风习习，在园中随便走走，散了暑气，也能愉快上几分。
这样快乐的时光却总是匆匆而过，不过一刻，他便被皇考的人找到，带回了殿内。
走进殿内却发现，原是皇玛法想起自己，却发现自己不见了，这才有人出来寻他。他跪下认错，皇玛法却笑得慈祥，挥手对他道：“弘历，来。”他走上前去，皇玛法问他：“弘历觉得圆明园景色如何？”他不解其意，并不知道皇玛法无缘无故问起景色是何意，只好垂眸答道：“孙儿觉得甚好。”
皇玛法又接着笑着问他：“那既然这景色如此醉人，弘历便留在这里天天赏玩如何？”
他似乎明白了什么，左不过是他的贪玩让皇玛法觉得他玩物丧志罢了，心里有些苦涩，生于帝王家，时时警醒，处处提防，从来不得放松。
“不好。孙儿是男儿，理当志在四方，纵然景色再好，也不能误了正事。”
皇玛法朗声笑了起来，也立刻有人附和夸赞，可是他不知道这开心之处究竟在哪。皇玛法摘下手上的扳指，随手让人递给他，“你不过七岁，即使流连景色也不过是孩童天性，但你能及时醒悟，便是难能可贵，这个赏你了。”
他后退一步跪下，磕头谢恩。那一瞬间他偷偷看了眼皇考，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一抹愉悦的神色，他才彻底的放下心来。
孩童时的旧事，他已经忘却了大半。日日夜夜的回忆都是在书中，整个紫禁城都能看出皇玛法对自己的喜爱，这是荣宠，也是枷锁，他愈发的努力，因为他不能负了皇玛法的欣赏和皇考的期待。
儿童急走追黄蝶，儿时背过的诗句，可这样的快乐已是遥不可及。
直到又是一年夏天，又是在圆明园，那女人提起这个扳指，耍无赖顺东西的本性又再一次上线，他恍惚之间记起了这段往事。
“这是皇玛法赏给朕的，怎能就送了你？不行不行！想得美你！”
那女人当然是这紫禁城里最胆大包天的令妃，正值盛夏，暑气逼人，令妃散了发髻，斜靠在皇帝怀里，听完这话却撇了撇嘴：“皇上上次那对琉璃瓶也是先帝赏的，不一样给了臣妾。”转而又露出笑脸，抱住皇帝的胳膊轻轻摇了摇，“皇上又不常常带着，何不让臣妾替你收着，想必圣祖爷看到皇上夫妻恩爱，也一定是极开心的。”
她比他小了整整十六岁，那时候笑起来如水一般动人，眼睛里柔情蜜意就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蔓延开来，沁入他的心，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，深深的凝望她，是要将她最明媚娇憨的样子镌刻在脑海里。
他抬起手臂紧紧抱住了她，嗅着她身上馥郁的香气，心软了，嘴依旧硬着：“就你理由多！”
呼吸落在耳边，他又听到了她得逞的笑声，不屑于去想，她一定又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。
后来，那扳指对她纤细的手指过于粗大，她便拿了根红线串了起来，日日夜夜挂在脖子上。
皇帝坐在窗下笑出了声，摘下扳指放在手心，细细把玩，似乎还染着几分她的气息。
是怎么又回到他手里的？皇帝心里一痛，又是一阵叹息。
是在隆禧馆，是她亲自又还给了他。
她躺在榻上，脸色苍白，被病痛折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，再也不复当年名震紫禁城的英姿。他已经记不清，她有多久没有和他如刚开始那般的嬉笑争吵玩闹。
“皇上。”她还是笑着，是究竟他不记得她是否哭过，还是她真的一直笑着，他真的想不起来了。他只记得他听到她的呼唤，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，如雪般冰凉，他心坠了下去，转头呵斥宫女：“做事不力！炭火烧的不够，冻着你们主子了！”
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，连忙跪下请罪，他只觉得心烦，感到手被反握住，又连忙看向她。
她已经没有力气了，说话声音都低了几分：“皇上，不怪他们，是臣妾自己不争气。”她抬手摸着他的脸，“皇上，臣妾想休息几年，等臣妾休息够了，臣妾就来找皇上，好吗？”
他忍住在心口奔涌的气血，咬牙切齿道：“朕不许！你说过会陪朕长长久久的！魏璎珞你听着，你欠了朕太多东西，你要一件一件还！”
她无奈的摇了摇头，把脖子上的扳指取了下来，放在他手里，她说：“那臣妾先还您这一样，剩下的等臣妾休息够了再慢慢还……”她看着他，又叫了一声：“皇上……”
然后再没了声息。
……
……
……
“你个骗子，魏璎珞。”他又骂了一声，她最后骗了她一次。
她没有再回来过，连梦里都没有。
他想，原来还是要他去找她。
他九岁时，对着皇玛法背诵《贞观政要》，皇玛法对他一字一句的教诲，他依旧铭记于心。皇玛法是后世万人称颂的皇帝，待他即位，他便发誓要如皇玛法一般，心系天下，被泽苍生。可真的要做了，却发现万般艰难。
所谓高出不胜寒，九五之尊的寂寞，让他走在紫禁城的寒夜里，觉得异常孤冷。他犹豫不决之时，听到了她对他说：“落子无悔，绝不回头！”他便突然如拨云见月，豁然开朗。这宫里人人敬他，怕他，恨他，只有她，把他当做了普通人。她从不过问政事，他却愿意破了例讲给她听。
她听罢，也从不置一词，只是笑吟吟地说：“皇上，尝尝臣妾新做的青梅酒吧。”
一杯酒，散了心事，安了心。
“颙琰，你做的不错，以后不必事事过问，凡事要有自己的决断。”他喝了口早就凉了龙井，看着愈发稳重成熟的儿子，感到欣慰。
颙琰低下头，低低地说：“儿臣年轻，经验尚浅，还要向皇阿玛认真讨教。”
待颙琰走了，他也起身走出门，只带了李玉一个人，随意闲逛。
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，人却不是当年的人。
若是她还在，也能看到当年追猫打狗，不学无术的小十五，长成了如今的模样。他明白她从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，她所求的不过就是孩子们的一生平安欢愉。
就像那年为颙琰选福晋时，他怕她不喜欢喜塔腊氏，特意问她的意思。她摇着扇子却说：“儿孙自有儿孙福，皇上又何必多操心呢？”
是啊，儿孙自有儿孙福，他不担心，他只想好好和她长长久久。
闲来无聊，又说起当年生昭华的时候，偷吃玉兰花的旧事。她被他说得脸颊微红，拿着扇子便打他：“哎呀，这种事，皇上怎么还记得？！”
他看她羞涩的样子，只觉得动心不已。已经相处十余年，可他还会为她心动。他不是个老头子，对她的心思一如既往如少年一样清澈如水。
她眼睛一转，笑道：“不如臣妾陪皇上再种一棵玉兰树，就当将功补过吧。”
“你有这么好心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？”他狐疑，她从来都是无赖的那个，怎会突然这么好心。
她一挑眉站了起来，“皇上不要就算了，臣妾正好懒得种呢。”转身便要走，他连忙拉住她，“要！要！要！”
那棵玉兰树种在了延禧宫，她说那的故事最多。
凭谁也没想到，过了年，昭华竟走了。
她身子本就愈来愈差，听到这个消息几乎要把血呕干净。他抱着她，大骂太医无用，却帮不上其他忙。外面雪下的大，白茫茫的一片，她脸上的表情温柔而又惨痛：“皇上，陪臣妾去看看玉兰树吧。”声音带着一贯的几分撒娇的味道。
他皱眉，心知她的身子已经不能这样折腾，却又在触碰到她眼底的哀求和悲伤时，又转口答应了。他摒弃了下人，自己揽过她的身子，踩着未化的积雪走进了延禧宫。
花没开，只有光秃秃的树，落了白雪，远远看着有几分像白梅。
雪下的大，无人走动，四周静悄悄的，只有他们。
他听见她说：“等花开了，臣妾再陪皇上来看。”
……
……
……
现在花开了，人又在哪？
魏璎珞一贯会骗人耍小聪明，他早就该想到的。
那棵玉兰被他移栽到了养心殿院内，他无事之时，端一杯茶，看着那棵玉兰树静静地发呆。
偶然间想起她吃过玉兰花，又唤过李玉，说想吃玉兰花。
李玉犹豫一下开口：“陛下，这……皇贵妃娘娘当年是自己亲手做的，这御膳房不知做法啊……”
“那去找珍珠，她跟着她主子，总会记得。”
“回皇上，珍珠姑娘……皇贵妃去后，就放出宫嫁人了，还是皇贵妃娘娘亲自选的人家。”
哦，是他越来越善忘了。
魏璎珞，你就是故意的，哪怕走了，也不让朕好过。
他摆摆手，让李玉下去，又开始发呆。
不能怪她，当年明明是他打断了她。
屋外的玉兰已经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了，人却都不在了。
“物是人非事事休，欲语……”朕为天子，决不能哭。可明明幼时师傅说皇帝是天下之主，掌握天下的生死，待他做了皇帝，才知道，也一样都是骗人的。不然，容音，璎珞，永琏，昭华……又如何会都留不住
到最后，只剩下了自己和这棵已经长大的玉兰。
庭有枇杷树，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，今已亭亭如盖矣。
吾爱也曾手植玉兰，今已繁枝纷落，嫩蕊细开。
长春宫的茉莉这么多年依旧没变，延禧宫的栀子花却被搬到了养心殿。
也许是和容音的分别太过惨痛，他着实不敢回忆，更怕睹物思人。而和璎珞的日子是过往日子里难得的欢愉。
还好，这日子还长，剩下他自己，可以慢慢回想。
门帘一动，李玉先帘而入：“陛下，皇上和二阿哥来了。”
“让他们进来。”
“参见皇阿玛（皇玛法）。”两人向他行礼，仿佛从前他带着永琰去太后宫里请安。那时太后身子不爽，为讨她欢心，他便带上孩子一同去请安，昭华昭瑜也日夜侍奉在床前，以宽太后之心。
他知道永琰和绵宁来，是所谓何事。可是，他已年迈，即使想作为，也早已力不从心。
他故意避而不谈，转而问起绵宁的婚事：“绵宁的嫡福晋可是选好了？”
颙琰愣了愣似是没想到皇阿玛会问起绵宁的婚事，当下也不做他想：“选好了，钮祜禄氏。”
他看着低头不语却带点喜色的绵宁，问道：“那你呢？喜欢吗？”
绵宁听到，也未曾收敛喜色，只是沉下声音回道：“儿臣甚喜。”
他闻言也笑了笑，喃喃自语：“那就好。”他经历过的，不愿再让自己的儿孙再经历一次，既然是自己的妻子，那必要自己喜欢才好。
比如容音，再比如璎珞。
皇帝又望着窗外开始长久的沉默，颙琰看着，想着，皇阿玛又开始思念额娘了。
他大婚时，额娘尚且还在人间。
那时额娘为他选福晋，他最初只是说：“儿子谨听额娘安排。”却不料惹了额娘的不高兴，她皱着眉头训斥他：“胡闹！这是你自己的事情，怎能任由额娘安排？”
印象里，额娘是极为开朗的女子，甚少斥责他，却没料想随口之言惹了额娘不快。见气氛有些沉闷下来，珍珠姑姑忙在一旁打圆场：“殿下，这娶妻是人生大事，要娶贤良淑德的女子不假，可更要紧的是要娶自己的心爱女子，才能让一家人和睦。娘娘不过也是为您着想。”
他尚未反应过来，便听到额娘沉重的咳声，珍珠连忙扶住额娘，他也有些慌了，忙端水递送给额娘，良久额娘才缓了下来。
他连忙跪下认错：“是儿臣的错，儿臣一定自己放心上。”
额娘似乎欣慰的笑了笑，挥手让他离开了。
过了几日，傍晚他去养心殿见皇阿玛，问及政事，他一一答过，不想竟也问起他的婚事。
他回道：“儿臣已有心仪之人，是喜塔腊氏的女儿。”
听罢，皇阿玛却未曾置一词，只是确认般的又问了一遍：“喜塔腊氏？”
“是。”他有些发慌，不知皇阿玛是什么态度。其实他不是没有听说过，有些风言风语似乎是关乎喜塔腊氏和额娘的。只是每当他听到这些话语，他总想起小时额娘把自己抱在怀里，坐在延禧宫的院子里，数着院里的栀子花，哼着几句不知名的调子。
那样的额娘在他心里好多年都不能忘记。
因此他不信，他不信他的额娘是会为一己之私滥杀无辜的人。
最终皇阿玛也未曾多说什么，他便退下了。
后来，旨意下来，册立喜塔腊氏为他的嫡福晋，他还觉得活在梦里，不敢置信。那日皇阿玛未曾言明的态度，让他有些惴惴不安。他曾经见过十一哥与自己心爱之人被迫分离，不得不在圣旨下娶了博尔济吉特氏为福晋。他也是害怕，如十一哥一般。
“有你额娘，朕愿意成全你和喜塔腊氏。”
可如今，额娘早已经不在。
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里，皇阿玛身边也在无一人，如额娘一般，伴其左右。
“绵宁新婚，朕便赏你几盆栀子花吧。”皇阿玛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惊醒。
皇阿玛起身，走到院子里，他和绵宁连忙跟上，只是远远的看着皇阿玛，站在栀子花前面回忆往事。
桃蹊李径年虽故，栀子红椒艳复殊。他的心思，皇阿玛都懂。
而皇阿玛的心思，他似乎也懂了些许。
风有点大，沙粒吹进眼里，他红了眼眶，他也想额娘了啊。
完。
以下废话
看了快一年的利落终于写了一篇，虽然很短，写的也很垃圾，如果大家看完就很感谢大家了！
时间线我是整理过的，基本是比较符合历史来的。但是很多私设，比如喜塔腊氏之间私设有亲缘关系等等，如果有BUG，就请大家包含一下下，第一次写真实历史背景的故事，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，文笔实在是撑不起脑洞。
可能写的比较乾隆中心向了，CP的情节稍微少了一点，以后如果产出会努力的改正这些毛病的！
如果有人喜欢，就真的谢谢大家了！
吃玉兰花的梗出自mur太太的《五福堂》 @Murmur 手机没法插链接，但是请大家都看mur太太的神仙文！每一篇都很棒，不仅是利落还是咸粥，还有光绪和珍妃的故事都是超级棒的了！磕头请大家看看啦！
